纸鸢YUI

您以为您以为的就是您以为的?

双北 /大薛大/白纸

花田错(何二月*撒班主|OOC极度)

华丽而不失古韵的文笔,淡淡的叙述着一个遥远的故事。他们的感情里揉进了太多的复杂观念和整个时代的恩怨情仇。直到最后,甚至不知爱和恨,谁更胜几分。
一个宏大的背景,注定埋葬了一个悲伤的结局。可谁又知晓他们精致妆容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泪痕。
怕是面具戴的久了,便硬生生长进肉里。
可我仍愿意相信他们间的爱情,他们说不清道不明,却又互相知晓的爱情。
即使是二月的最后一次唤他师傅,即使是撒班主口中的曲终人散。
花田之错,无悔怨矣。
这错上加错,便不是错了吧。

Lavenderr:

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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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相看俨然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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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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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抹嫣红落在眼角,色泽轻盈浮动,像波面上水光粼粼。噪杂的木板断裂声刚劲有力,刺破空气时都带着颤动。何二月放下手里的色刷,闻声望去。宽大的戏服衣袖缠着木桌腿,他起身前小心地将布料解开,浅绿色飘落地面。

戏台梨园前,“撒家班”三个大字已支离破碎地倒在地上,木头碎渣处处都是。镀着黄漆的笔画端着,像是因为年代久远,色彩剥落,露出灰棕的底色,显得破败不堪。他站在门后看着,接过甄管家意味深长的含笑目光,挥手吩咐下人将那废料清扫。

崭新的字样被摆上高台,“何家班”这三字一笔一画都铿锵有力。

石质地面暗淡无光,但何二月已能想象——今夜,烛光与人影投到地面,将是如何动人的景象。

现在,他终于能够站回此地。曾被称作梦碎的地方。准备的噪杂声音像心中的情绪,五味杂陈,勾动神经。他不知该如何是好,于是嘴角挂笑。与那管家寒暄几句,看台下逐渐传来窸窣人声。他拂袖快步走向后台,重新拾起毛刷。丝丝绒毛沾了白颜料,粉末状的物体扑在脸颊,白色愈深,愈将心情粉饰裱装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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撒班主在徒弟的搀扶下走进后台,四处环顾不见人影后,竟在心里松了口气。昔日撒家班不见踪影,悲凉充斥心头。压抑着情绪,他挑了个位置坐下,从桌上找出一把精细的毛笔。大徒弟放下手中的萧搁在一旁,随意拉了把椅子也坐下,开始在笔中挑挑选选。

“何老板已经妆毕,在隔间练习候场。等师傅您化完,要不去再练练?”徒弟的笔举起来,尖端笔毛已被润湿。撒班主摘下夹在鼻梁的金丝镜框,闭上眼。丝丝凉意在皮肤上蔓延,他回道:“我不必。何老板是京城名旦,与他唱,无后患之忧。”话锋一转,“倒是你,还是没规没矩,不像他。”

徒弟嘴快了起来,手上动作却毫不含糊,夸张的妆色逐渐加重:“都这么多年了您还念叨他,我听都烦了——那何老板叫什么?”

“二月。”明知故意发问,撒班主仍认真地回答。字与字吐息的间隔,这二字的发音仿佛阔别多日般启齿温柔,他念着,却生了些感伤。

“何二月。”徒弟重复一遍,不知怎的发出笑声,别有深意的样子。班主本心情烦躁,听着,反而轻松了许多。

将今夜的戏唱完,约莫也是最后一面。

因此,哀凉也不必当做哀凉。当初究竟谁负谁,他也说不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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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何二月,只是当年年少懵懂时令人心酸的一个名字,不提也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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撒班主推了门,身形还算少年的人站在台中。他转过脸来,仍是记忆中的清秀,手持抚扇笑得含蓄。恰到好处的笑容让人捉摸不透所想,眉眼间当初稚嫩的模样全然消失,粉色在眼角晕染开,所以也带了点惊艳。

站毕,一开口,温软婉转,但完全辨认出性别的嗓音,尾音上扬,句句字字唱入心里,仿佛与听众心头每一缺口都恰好吻合。他抬头,眼波流转,像盈着一汪水。

撒班主站在原地,一时忘记动作。

何二月——何老板用扇子遮住半边脸颊,而后将它徐徐指向这边方向。手指按在扇尾,拇指的指甲格外长,涂着一层薄油,泛着光轻轻颤动着压在木雕上,硬是带出欲说还休的娇羞意味,极符合戏中女角儿的形象。洁白的袖口反光,不知怎的有些刺眼。

撒班主上前一步,开口便唱。第一个字出口,稍有些轻浮。他将那个字的尾音吞进口中,圆滑地吐出一整句。音调契合,准确无误,于是他抬起手来,缓缓走向舞台中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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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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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争多费尽神情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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坐起谁欠,则待去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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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月当年师从撒班主时才孩童模样,声音脆嫩。自告奋勇地缠着撒班主不放,十几岁的小孩把班主的房当了自己的家。不练戏的时候,闹上闹下,每天都不得清净。撒班主在二月戏闹的时候扶台,要不是在唱词儿,就是在改调子。不华丽的字眼被组成戏曲,一句一句唱下来,就带了特殊的味道。

每当撒班主开口的时候,小孩就会停下手上的动作,眼光不自觉地追寻那个身影。班主唱戏时有左右踱步的习惯,布鞋柔软地踏在地面,节奏跟唱拍完美吻合。二月的目光就跟着左右晃动,微张着嘴,看得入神,怔怔的样子有点好笑。

“师父,知道我为什么想学戏吗?”一曲唱毕,他才回过神来一样,捡着桌上的豆糕,一边吃着一边含糊不清地问。

撒班主转过头来,看见何二月腮帮子鼓鼓的窘迫样子,不由得带了些笑意地问道:“可是喜欢我这儿的糕点?”

金丝镜框下,一双眼睛含着满满笑意。二月连忙咽下糕点,带着满嘴甜丝丝的味道,不甘地辩解:“不是的……”他的目光带了些憧憬,“想跟师父学昆曲,也能像您这样。”

“哦?”撒班主推了推眼镜。三十多岁的人穿着一成不变的白色上衣,领口绣着几朵牡丹花瓣,颜色明亮,点缀得恰当,让衣服有了一丝灵气。他收了手里的扇子,又举到脸边,仿佛刻意表示自己老气横秋的样子反问。

“刚才那般,气势可盛着呢!”

清脆的少年音因为激动,拔高了几分。班主看着徒弟,一时感慨万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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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二月师从撒班主,学唱昆曲。

班主是当今的名角儿,军阀亦或是达官都爱听他的戏。每个角色只要被他唱出,都会赋予一层新的灵魂,几句吟唱之中,玲珑的形象就被勾勒出来。他相貌不算出众,但经过戏妆点画后,举手投足之间都拿捏极是,风韵十足。他最得意的角儿,便是柳梦梅——《牡丹亭:游园惊梦》中的男主人公。二月也是因为看过这场戏,才意要拜师。

撒班主自觉何二月天赋极佳。初次见面时,他正在后台卸妆,门被叩响。虎度门外人进不得,他忙去开门,手里还举着沾水的棉布。穿着青衫的少年立在门外,一脸好奇地向内张望。问清来意后,他不慌不忙,开口唱了一段。撒班主听着生涩的吐息,本想打断。但他的咬字清晰稳重,戏腔也模仿得极佳——这一段显然是刚刚听完班主的唱法后模仿学来,但又不是全然不通——有几分味道,将神妙的地方都学了去。本是苦情的戏段,从少年的口中唱出来,声音朗朗清脆,风情别样。

短短的几十秒过去,对面眼神晶亮地瞧着自己,乖巧得很。撒班主摸了摸子虚乌有的胡须,长叹一口气。小孩的表情由期待逐渐转为失落,但他的下一句话让那双眼睛重新亮了起来。

“我向来不收徒,但听罢此曲,我愿打破陈规。你叫什么?”

“师父!”已经激动地叫出这个名字,他高兴地说,“二月。师父,我叫何二月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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撒班主拿了色刷,唤二月坐下。镜子前的少年眉眼清秀,手指在唇边轻抚擦着糕点的细末。班主沾了些红颜料,后觉不妥,又换了白色,说道:“来把妆化了。今晚有一出戏要唱。”

“嗯?”点点白色在嘴角晕开,何二月怕牵动皮肤,哼出疑问的鼻音。

“绕池游和掉角儿。《牡丹亭》中的几段儿,前几天刚叫你学完,看看效果。”

没有听到心系的名字,何二月眼神不免暗淡几分。但他马上恢复状态,摆出乖巧的样子,开始在心底念词,由着师父化妆。咿咿呀呀的语调从心里念出,带的是师父的腔调。他的眼前生动地浮现出班主的模样:教绕池游时,被生动的剧情牵动,师父的步伐也加快了许多。他边甩袖,边唱,重复着“关关”二字,甚像学堂中的学子,活灵活现。有这样生动的传述,台词的内容再忆起也并非什么难事儿。他不敢打断师父的动作,只得用手在空中比划,忽而抬高抬低,无名指微翘。

“这手势不对。”撒班主余光瞧见,于是用空闲的一只手抚过去。生着老茧的手指抚平翘起的无名指,将食指和小指弯起,其余三指自然下压。这么一改,顿显风韵。二月认真地看着师父摆弄自己的手指,有些粗糙的皮肤与稚嫩接触,分分明明的年长与年轻。

他看着自己的右手已经摆好姿势,重新挥舞几下,果然好了许多。毛刷上色时,微痒的感觉在皮肤上扩散。何二月察觉心中悸动,忙收回手按在膝上。

“准备好了?”撒班主见状问道。

“嗯。”何二月轻轻按过脸庞的妆,看着浅浅粉色给眼睛刷上一层阴影,点头应道。粉色在眼角舒展开来,但收尾又是极尖锐的——细细的尾端,像绽放在眼边的蝴蝶翅膀。他看着那妆愣了一会儿,才用清脆的嗓音答道:“我方才在心中演练了一遍,全是师父的声音。有您在,忘不了。”

他在镜子里观察着师父的神情。后者片刻没接话,但勾起了嘴角。

“你总要独当一面的。”撒班主说,“我不能时时刻刻陪着你。”

二月沉默。他知道,现在没有回答远比回答合适许多。他揣摩着这句话的意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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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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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唱别久悲不成悲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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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分红处竟成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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愿谁记得谁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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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好的年岁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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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何老板初来乍到,可能许多事情还不熟悉。”

撒班主坐在靠左的位置上。椅腿很长,伸直了双腿也够不到地面。他盯着何二月,他们之间隔了几个人的距离。

“那个,这位红眼影,先介绍一下自己?”大徒弟坐在师傅身边,语速极快又结结巴巴地提议。他话里潜在的幽默气质打破了冷清的气氛,空气被搅得活散起来。

“不必。”何老板微微抬起下巴,回道,“都认识。”

昔日少年的青涩模样已经不见踪影,现在的他身上多了些什么——唱戏人不应有的沧桑,与无时无刻不显露出的傲慢。从他的戏调与谈吐口吻,便可看出岁月已将稚嫩磨尽,取而代之的是圆滑与跋扈,像被岁月冲刷洗净的鹅卵石,没了棱角,却嚣张地闪着夺目的光。

撒班主不再作声。他坐着,月光投到地面。

戏唱完后,梨园内少了人来人往,处处透着静谧。大徒弟见无趣,就挑着自己的萧吹着,手指上下摆弄,格外灵活。萧的声音很独特,醇厚又通透,轻快又凄凉。大徒弟的抖音堪称一绝,现在那音调飘飞着抖落在空气里,悲凉极了,听得人心里不是滋味。撒班主心中本就苦涩,现在那涩味简直要涌到喉咙。他意图制止徒弟的动作,却又怕那人瞧出什么端倪,便只好坐着忍着。

何老板坐在自己的长椅上,摆弄着手里的扇子。底色是泛着棕的黄色,皮纸的颜色。扇面上绣了两朵牡丹,一红一紫,盛开得正欢。整把扇子极为华丽,拿在手里也妥当无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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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来人逐渐来齐,大家聚在一起聊起了天。桌上放着一小碟一小碟的豆糕,膏体是很浅的绿色,还撒着晶亮的糖粉。酒儿拿着豆糕忙不迭地吃着,一边兴奋地参与话题;撒班主的徒弟与他一起——他虽已经瞧出自己师傅与那名角儿有些不合,但不好戳破,只得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豆糕。淡淡的甜味在嘴里化开,这豆糕做得很细致,味道也层层叠叠。

撒班主在众人面前恢复常态,放下手里摆弄的京剧面具搁在一旁,站起身来咿咿呀呀。他在台下活跃得像是另外一个人,戏腔也唱得很有笑料,词儿都是即兴,全然看不出今晚的戏是这人的绝唱。大徒弟笑着打趣他,快把那蚊子捏出去,连何老板都被这气氛感染,弯着眼角笑了起来。

唱到兴头,他起身靠近撒班主身旁。白衫与青衫轻轻摩擦,带出的是丝绸晃动的好听声音。何老板右腿一踩,将扇子展开。绚烂的花色挡在班主脸前,然后慢慢下坠;何老板干脆利落地收手,然后将那扇子再次展开,重复着这般动作。荡漾的颜色在昔日名角儿眼眸的注视下升升起起,给这戏平添了几分艳丽。不久,何老板就也跟着吟唱出声,压稍有些低的少年音娴熟地吐字,每一个转音和收尾都和撒班主的曲调填和在一起。

当年,这声音脆生生地叫着师父,吐息有些不稳,他次次纠正。现在,极客气地唤“撒班主”,平淡,却毫不掩饰嚣张。撒班主尝试着从那眼睛中找到其他情绪——悲伤,愧疚,惋惜,或是别的什么;但是望过去,却一览无遗。粉色的眼妆浓厚许多,但仍然停留在浅色层面,妖艳至极。

撒班主听着,唱着,却感觉完全不是自己的动作。何老板的嗓音婉转动听,连动作贴合极了那女角儿的模样,可这个人总与记忆中的少年重叠起来。

何二月的唱腔飘在空中,像一把温柔的刀,轻轻刨开心脏,撕心裂肺;痛楚过后,透进清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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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曲结束,纷纷叫好。走到何老板身旁,蓉大奶奶带着赞许的眼光上下打量,说:“这身段,颇有几分撒班主当年的味道。”

撒班主心中嗤笑,何老板也全然不领情。他向前迈了一步,竖起一根手指左右轻晃。

“虽说我早年间年少不懂事时,确实师从于他——”话锋一转,他转过身,目光犀利,“我跟撒班主学习的是昆曲,成名却靠着的是京剧。”犀利逐渐柔和下来,他的眼神重新温软,仿佛没说出什么似的,半晌后掩袖浅笑。

怡夫人缓解气氛般帮腔道:“何老板……他这可是京剧名旦。”

他与撒班主归座,话题归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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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些错误一旦犯下,纵使千年无法赦免。

众人聚完,各自回到房间。撒班主只身一人回到后台。戏服码着,花面摆着,未干的画笔放在桌上,留下斑驳水痕。

时事变迁,昆曲已不受大众追捧,京剧已经异军突起。他能听出,何二月将自己的戏调糅合了昆曲、秦腔等种种地方唱法,又披着京剧名号,不但听着舒服,也的确。

今日过后,他撒家班就要搬出这里。人气渐稀,也算是负了梨园的名头。甄管家将梨园使用权转让给何老板,今日请来,二人合唱,昔日师徒,绝曲。前来看戏的人簇簇拥拥,一半是听着这名头来,一半是崇仰两代京城名角儿的天赋。

今夜,他们搭配得极好。《游园惊梦》的凄婉剧情却有一个圆满的结尾,结束风浪、起伏后,两人走到一起。何老板坐着,撒班主站在他身后,两人低头厮磨,交谈亲切,何老板颔首掩面轻笑,一曲终了。

朗朗笑声仍然在心。撒班主站住脚步,思绪纷飞时,听到身后脚步声。他转身,见何二月步履轻快地走来。

他卸了多余的妆,只有眼角红色艳丽照常。他将扇子从右手转向左手,然后左手攀过来。

“介意吗?”他压低声音问道。

撒班主感到纤细的手指扣住他的手腕,先向下碰到掌心。冰凉滑腻的触感。他不知该如何作答,由着他动作。何二月的手指轻巧,像是在抚摸瓷器般小心翼翼。他摩挲着那人的指尖,粗糙与光滑接触。

“何老板?”撒班主只觉痒,不由问道。

“对。”后者含笑点头,但班主觉得那笑容生疏客气得很。“以后,就这么叫我,师父。”

他俯身吻上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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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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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盘铃声清脆帷幕间灯火幽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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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和你最天生一对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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撒班主将妆卸了,与来客攀谈。他很不专心,眼神频频瞥向虎度门后。

戏唱完后,二月便匿了踪影,躲在后台不出来。他近来总是这样,两人相处,支支吾吾,神色掩盖不住的慌张。班主虽是说着自己疑惑,但也能猜出个大概。

他对这个徒弟严格是严格,但好也是好。从纵容他由着性子乱来,到看着他逐渐成熟乖巧,这些他都瞧在眼里。二月的戏腔愈来愈完美,举手投足也渐渐丰满,约莫能瞧出当年他的影子。看戏的老主顾都和他一样,看得清楚,戏谈中也说。

“何二月倒是有几分撒班主当年的风采。撒家班后续有人,无需担心了。”

语毕,撒班主拂袖,匆忙地走向后台。他推门的动作不免有些风火,但看到二月端坐在那里敷水,不知怎的,竟松了一口气。

何二月看是师父,下意识搁下笔转过身来。但他马上掩盖了兴奋的神色,一板一眼地问道:“师父,刚才我唱的如何?”

被叫住的人看着少年清秀眉眼,嘴唇开合,突然明白什么。

这嗓音他再熟悉不过,此刻却陌生许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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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戏台到虎度门一共十米,八步,五秒,九次心跳。

突如其来的欢喜过后,悲伤铺天盖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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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田错。

而他错上加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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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……有…有几个瑕疵。”平日里撒班主再冷静,现在也难掩剧烈跳动的心脏。他面对二月清秀的面孔,心脏狂跳。

他撒班主爱上了一个人。

他艰难地开口,第一次在徒儿面前措辞难当,“我给你讲讲。”

戏台上传来音乐,撒家班的其余戏角儿开始登台表演。声音清亮萧瑟,他们缓缓开腔,声音被幕布和门隔着,有些不真切。

“师父,”二月猛然站起身来。他还披着那件青色戏服,袖口宽大,丝绸布料纱般飘曳。烛光一照,柔和温暖得像是要消逝在空中。他上前几步,然后微微抬头,直视着撒班主的眼睛。

“之后我的选择,都是我的路。”他顿了顿,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。

“您定会怪我。”

两色眼波相撞,激起阵阵涟漪。他们第一次真正直视彼此的眼睛,此时却谁也无法看到谁心底。

二月的手已经攀上了撒班主的袖口。他顺着白色的袖一路摸上去,停在肩膀处,然后紧紧攥住。何二月的眼妆还没卸,一眼看过去,那眼角花枝招展的,红得像滴了血。

那是一双包含情欲的眸,但深处确是浅薄。

撒班主从没见过这样的他。怔怔地望着时,竟觉出角色互换的味道。思绪混沌,柔软黏和如同糨糊。他还没反应过来,视野便暗了。

二月先是极温柔地在他唇角厮磨,片刻才是真的接触。

除了微微有些湿润的触感,还有香气。晕染在空气里,极淡,但沁入人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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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这个吻结束,撒班主将何二月推开。他的手空握了几下,真正拉开距离后才垂到身边。

何二月看他。少年已经到了与自己一般高的程度,但仍差几分。他唇角光亮,分明是水迹。

一双眼睛里看不到半点撒班主熟悉的情绪。

“师父……”他改口,“撒班主,我一直在等与你同唱《游园惊梦》。”

撒班主觉得思绪清晰了起来,虽然几秒之前它还分外凌乱。

“我一直在等。”

《游园惊梦》是昆曲《牡丹亭》的一个曲目。因教书先生教授了《诗经》中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;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”,最为引人入胜的当属杜丽娘与柳梦梅那亦真亦幻的爱情故事。他想起拜师那年,何二月正是站在台下,一动不动地看他唱完整曲。那以后,他收他为徒,昆曲戏目尽尽教遍,末者便是《游园惊梦》。这首曲,昨日他才教授完毕,二月却唱得极好,完全与刚掌握的小旦不同。那戏中女角儿的神态动作,都被他演绎得细致入微,看得撒班主忍不住连连叫好。

“谢谢您,师父。”

记忆中的声音与此刻的声音重合。

撒班主抬起头来。他不想掩饰自己的惊异,于是直直望着徒弟。二月站得笔直,他低头笑了一下。嘴角勾起,却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。班主认出,那叫做凄凉。

他再没说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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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何二月最后一次叫他师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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数年过去,撒家班逐渐衰退,昆曲愈演愈衰。撒班主几乎再没收过徒,大徒弟是二月之后第一人,也是最后一人——他因为年少火灾,烟嗓终生,无法唱戏,只得舞萧伴奏。

何二月离开撒家班,只身学习漂泊多年。待到看净物是人非,他已经凭借京剧扬名远外,冠了一新名“何老板”。

撒班主只知道,他再也不准别人叫他“何二月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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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日,他们演唱的是《游园惊梦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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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田错——是个人与时代的悲剧。

撒班主在内心这样说道。他看着桌上摆着的那把扇子,而它的主人已不见踪影。夸张的配色与花纹,却完全不浮夸,反而精美细致,在浅黄色的扇面上舒展身姿。撒班主看着,觉得眼熟,手指便不自觉地抚摸上领口的刺绣花纹。

这件衣服,他一直穿到现在,不曾变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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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明日唱过之后,我俩曲终人散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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FIN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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